作者简介: 何叶,王飞同志的夫人。1938年赴延安,同年入党,曾任军委三局报务员、新华社中文译电员。新中国成立后,历任新闻总署、中宣部干部处科长,中央广播事业局对外部政办室副主任、拉美部副主任等职务,1985年离休。
2009年是新中国成立60周年。作为一个在抗日战争爆发后奔赴延安参加革命的老干部,抚今追昔,我十分怀念延安生活,怀念那激情燃烧的岁月。
我是1938年8月到的延安,1947年3月从延安撤退,在延安生活了近9年。我的青春年华是在延安度过的。要说延安生活,说不苦不是老实话,但回忆起来,当时我一点也不觉得苦,并且在精神方面感到很愉快。
步行800里奔向延安
抗战前,我在家乡河南叶县的县中学师范班读书。1938年6月,正值毕业前夕,日寇逼近了我的家乡。日本飞机几乎天天来骚扰,我们已经无法上课,只好提前毕业了。由于受到进步教师的影响,我和其他两位要好的女同学由一位李老师带领,一起奔赴延安。到了西安,八路军办事处分配我们先去安吴青训班学习。
我在陕北学习、工作过四个单位:安吴青训班、抗大、通讯学校、新华社。后三个单位在吃穿用方面,可以说差不多都一个样,但安吴青训班却是个例外。安吴堡靠近西安,抗战初期供应很好,全吃大米、白面,还顿顿大肥肉,但我们却享受不了。那里水是咸的,因为水土不服,我们个个拉肚子。那时刚离家,身上还有点钱,我就时不时买点醪糟充饥,因为它不是用咸水做的。
在青训班要说苦,主要是在住的方面。我们住在大庙里面,睡地铺,大通铺上铺的都是稻草。
课是在古木参天的柏树林里上的,学员们有的席地而坐,有的坐在石头上,膝盖是天然的桌子,纸笔自备。教员是胡乔木、冯文彬等,主要讲游击战、持久战的战略战术等军事方面的知识。
在那里学习一个月就毕业了,学员们有的上了前方,有的吃不了苦回家了。我们三个女同学被分配去延安,进中国人民抗日军政大学学习。去梦寐以求的延安!这真让我们喜出望外,欢呼雀跃。
到延安有800里路,完全靠两只脚一步步量。我们整支队伍大概有百十号人,共走了11天。当看到宝塔山的时候,大家都高兴地跳起来欢呼:我们胜利了!终于到延安了!从来没有出过远门,一下子走了800里,我心里感到十分自豪。
艰苦而愉快的生活
延安抗大的学员队伍几经调整。我在抗大的时间不算长,但先在二大队,不久又到四大队。当时抗日军兴,许多热血青年投笔从戎,纷纷奔赴延安。为组织好大批蜂拥而至的女学生的学习,抗大专门成立了女生队。这样,我又到了新成立的女生队,番号为八大队二队,这才稳定下来。
在抗大,我加入了共产党,这在我生命史上是一个大的转折。那时为了搞统一战线,党在抗大也是不公开的,入党宣誓仪式搞得很神秘。一个漆黑的夜晚,我被领到一个山上的窑洞里宣誓。在摇曳的小麻油灯光里,我第一次看到了马恩列斯的头像。事隔七十多年,誓言已经无法全部记清,好像有七八条,但最后一句“保守党的秘密,永不叛党”,我至今铭记在心。
在抗大上课也是在露天,每人一个树桩。上的主要也是军事课,还练习打靶,搞军事演习,完全是军事化、正规化。当时像我这样的十七八岁女学生,对此还真有点怵头:打靶拿不动枪,也瞄不准。夜里一声哨响,就必须马上起来,摸黑把背包打好,背到山下紧急集合。那狼狈相就别提了,什么洋相都有,有的甚至滚下山来受了伤。还要夜行军,静悄悄的,每个人大气都不敢出,都以为敌人当真来了,怕暴露目标。直到到了目的地,领导宣布演习结束,大家才长出了一口气。假戏真做,太像了,把我们都搞糊涂了。
延安地处黄土高原,缺水,没有水井,老乡和我们都吃延河水。据说有的老百姓一辈子只洗两次澡,一次是出生后,一次是死后。每天早上我们起床后,每班留一个人整理内务,其余的人列队到延河洗脸。大家边走边唱,一点也不觉得苦,还感到怪好玩的。我们洗澡、洗衣服,也都是在延河。
吃饭一律是小米饭、干白菜、萝卜条,白水煮煮放点盐,根本看不到油星。据说小米最养人,但我们吃的小米有的都发霉、发绿了,嚼起来满嘴沙子咯吱咯吱响。但大家也不觉得苦。可能是饿的关系,吃什么都香。
睡的是凉炕,当时哪有那么多柴禾烧炕啊?一个班挤在一个炕上,想翻个身都困难。
1938年底,日军轰炸延安。当天是周日,许多进城的同志都牺牲了。我们队里也牺牲了一位同志,遗体找不到了,只找到一只红手套。我们为她的遗物守灵三天。
为防止再受损失,中央决定疏散。抗大女生队的同学有的去了前方,有的进了卫生学校。我历史清楚,又是党员,被分到军委三局通讯学校学习。三局是我党我军的保密机要部门。通讯学校先在富县,后因那里是国统区不安全,很快又搬到保安县排庄三局所在地。我们在那里天天学习抄报、发报,我还当了班长。在那里学到1939年底毕业,睡的也是地铺,吃的也是小米、干菜,和抗大一样。
在抗大也好,在通校也好,每月每人发津贴一元边币。别看只有一元,也根本花不了,因为附近摊贩很少,更没有商店。在通校附近,只有一个卖烧饼的老汉,五分钱一个烧饼。馋的时候买个烧饼吃,就算改善生活了。抗大附近有一个小饭馆,卖简单的小炒,菜名还很讲“政治”,比如“国共合作”(炖豆腐猪血)、“统一战线”(大杂烩)等等。这些新菜名如不加注解,还真让人莫测高深。饭馆里猪肉很少,主要是野鸡肉,也很好吃。
大生产让我家成了“富农”
在军委三局当了一段报务员后,1942年我和老伴先后调到新华社,我担任中文译电员。新华社是新闻单位,军事化不搞了,生活安定了一点。婚后以小家庭为单位生活,也更感到过得有滋有味,更感不到苦。
要说艰苦也有一点:我们住在清凉山上,以山为家,很少下山,吃饭、喝水都要请人往山上挑。与抗大、通校不同的地方是,新华社住的是窑洞,睡的是木棍支起来的木板床,不睡地下了,也不是大通铺了。但吃的还是小米、干萝卜条、干白菜,看不到青菜、豆腐。广阔天地就是大食堂,十个人一盆菜,主食不限制,菜一人最多一勺。有所改善的就是一周可以吃到两次白面馍、一次肉。一到吃馒头的时候,大家都拼命塞,那时我一顿竟然能吃四五个大馒头,现在说起来连自己都不敢相信。
为了粉碎国民党顽固派的封锁,毛主席号召开展大生产运动,“自己动手,丰衣足食”。组织上给每个人都规定了生产任务:有上山开荒种地的,有纺棉线的,有捻羊毛的,有糊火柴盒的,等等。
我性子急,纺线捻羊毛都干不好,还弄得一肚子气,我就糊火柴盒。我老伴出身贫苦,从小放牛,开展大生产,种粮种菜没的说,是个生产好手。我们边工作,边生产,在窑洞门前种西红柿,山顶上种玉米、南瓜、白菜、大葱,还养鸡。加上两个孩子有米面供应,我们家真正做到了丰衣足食,吃不了还可以支援别人,被同志们戏称为“富农”。
延安当地老百姓有个习惯:杀猪不吃内脏。这些就成了我们的美味。我老伴很能干,不怕脏不怕累,也会做。捡来猪肺、猪大肠后,猪肺用水灌得白白的,把脏东西挑出来,猪大肠翻过来,用盐、碱洗干净,然后把它们切成丝,拌上炒面一起蒸,那个香味,无法形容。
我的工作性质决定了夜班多。夜班发夜餐费,我们就烙羊油饼:野地里挖个灶洞,把平底大铁锅支起来,拣点枯枝败草当柴禾。烙出来的饼真叫香,没有哪个人嫌羊油膻,没有哪个人不吃。
那时,我们的衣服是这样供应的:棉衣三年一套、单衣一年一套。有的单身王老五不会拆洗,棉衣都露着棉花。我会缝缝补补,我和老伴的衣服虽然旧,但一直保持得干干净净。
遗憾的是,许多劳动果实我们没有来得及享受。1947年胡宗南进攻延安,新华社撤退,东渡黄河。不少东西带不走,只能就地坚壁清野了,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可惜。
三不误
在延安我肩负三项任务:要工作、要生产、还要带孩子,说不累是假话。我和老伴,同样都是三项任务,但当妈的和当爸的大大不同,我要多付出心血,多付出劳动。
说实话,我能坚持工作,没有当家庭妇女,我的工作性质也帮了我的忙。无论做无线电报务员也好,做中文译电员也好,主要都是在夜间工作。有的电文如果时间性不强,白天晚上都可以译。
许多同志都看过电影《永不消逝的电波》。电影中的男主人公李侠,就是我党隐蔽战线上的一位英雄报务员。我也是报务员,但李侠是在敌占区工作,既艰苦又危险;我在延安,比起前方的同行,条件要好多了。我们都是晚上通讯联络,只知道对方呼号,对方在哪里、是什么人?属于机密,我们不知道,也不打听。当时延安的无线电设备既落后,又陈旧,加之信号弱、干扰大,军情如火,军令如山,收发报可不是件容易事。收报时,都是两个人同时抄收,但有时还有错漏。译电的同志面对这样的“天书”,只能连翻带猜。发报时如果不熟练,对方知道你是新手,会马上要求Change hand(换手),有时还不客气地连发几个“99”,意思是让你滚蛋。我好像还没有遇到过这么不客气的同行。
当时延安的同志们真是亲如一家。生大儿子时,我在三局六分队通报台工作。当时夜班工作时间不长,每天差不多两个小时。我上班前,就把大儿子抱到男同事那里,让他们带我的孩子睡觉。大儿子小时候胖乎乎的,外号叫“小罗斯福”,大家都喜欢他,白天黑夜抢着抱他。这样,我就可以腾出手来做点缝缝补补的家务或上夜班。
我老伴能在同一时间里干三样活:坐在小马扎上,把孩子搂在怀里,一面纺线,一面看书。学习、生产、带孩子三不误。到了新华社,老伴也上夜班,他帮不了我的忙,我只好把孩子哄睡了再去上班。办公室不远,就隔两个窑洞,但听不到孩子的动静。一天夜里,我回去给老二喂奶,也没点灯,一摸他的头上湿漉漉的,仔细一看,原来他的头顶被老鼠咬破了。孩子哭了多长时间,我也不知道,哭累了,他又睡着了。陕北的老鼠个又大,胆子又大,它们不怕人,人怕它。白天它们也在人前窜来窜去,旁若无人。我们为什么怕它?是拿它没办法,没法治它。无论东西放在哪儿,就是吊在梁上,它们也能爬上去,只有让它们横行霸道。
延安时期,组织上很重视对革命第二代的培养教育。当时实行供给制,虽然很困难,公家还是规定生一个小孩,发一丈二尺(一尺面宽)白土布、30个鸡蛋、10斤白面、2斤红糖。我两个孩子,供给的东西不少,孩子吃不了,我们可以揩孩子点油,如白面等。
在哺育孩子方面,我自认为是个合格的母亲。我们大人公家发衣服、鞋袜,但孩子的穿着只有靠妈妈自力更生了。这难不倒我:孩子的衣服我自己裁、自己缝。我把孩子们打扮得干干净净,漂漂亮亮。
衣服也好,鞋子也好,我总想法子将它们点缀一下,弄出点花样。孩子们穿的鞋子都是我亲手做的,剪鞋样、粘布壳、捻麻线、纳鞋底等等,都是我一手操作。我给老伴做的五眼鞋,穿上和买的一样。我自己的鞋更是如此,即使是草鞋,我也要编出花样,穿上后,同志们都夸我的脚是“漂亮脚”。
说起来这些都是小事,但在当时的艰苦环境中,你不千方百计,怎么能改善生活呢?
要说延安生活艰苦,看你和谁比。不管苦不苦,我们的心情是愉快的,照样工作、生产、生儿育女三不误,孩子照样茁壮成长。我们的革命信心、革命意志从来不曾动摇过,反而越来越坚定了。